搪璜

发财

辞职【刑林】151

下午警察来了。 

刑从连不太想见,但作为当事人又不得不见。一问一答,他躺着,对方坐着,尽管警方态度很好,可这种居高临下的对话还是很像受审。 

过去一向是他审别人。 

 

问完了他,换林辰和秦修远。 

大少爷不愿再多听那件事哪怕一个字,闭着眼躺了一会儿,睡不着,于是坐起来,提前履行那个“去天台晒太阳”的承诺。 

疗养院安全措施做得很好,楼顶的门锁着,王朝甚至去了趟保安室都没拿到钥匙,最后是刑立元打给院长,才辗转把那扇门打开。通往天台的楼梯刑从连上得果真很费劲——他胸前有伤,肋骨被固定着不能受挤压,因此也没法让人背他,只好被一左一右搀着挪上去。等真得看到楼顶的太阳,已经累得气喘吁吁。 

他就坐在那儿。


没有穿统一的病号服。

大少爷不爱穿那玩意儿,嫌丑。他上身是一件米白色衬衣,外面裹了件冲锋衣外套。腿上盖了毯子,手腕打着石膏的左手轻轻搭在轮椅扶手上。

很安静,不知道在看什么,风一吹就剧烈地咳上一阵。


“想什么呢。”刑立元在他身前蹲下,拢了拢他的外套:“腿这样垂着,脚疼不疼?”

“没想什么。”大少爷不习惯被他这么看着,故作轻松地笑了笑:“想到你小时候打我的事。包括我……抢救昏迷的时候,也梦到你打我。拿着晾衣杆追着我满院子跑。”

“是。”他跟前蹲着的人笑了笑,往身后看了一眼,觉得不太脏,于是随地坐下,把刑从连受伤的腿抬在自己膝盖上,然后不太响地作答:“爸爸以前总是打你。”


“……那时候你是真的皮,椅子上五分钟都坐不了,我跟你妈还带你去检查过多动症,你有印象吗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后来医生说这孩子一点事都没有,应该就是单纯皮的。”

刑从连笑了,又安静了一会儿,说:“七岁的暑假那次,家里那个古董花瓶碎了。我说不是我打碎的,你们没有人信我,连我妈都不信。你应该忘了吧。”

刑父短暂地愣了一下,见起风了,于是顺手把外套脱了,裹住他缠了绷带的右脚,随口问:“不冷吧?”

轮椅上的人垂下眸,望着那件只能干洗的昂贵衬衣被揉成一团,轻轻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。

坐在地上的人也叹了口气,小心地按摩他的小腿:“修远说这样可以防止抽筋。你说你爷爷书房里那个花瓶,我记得。”

“……我后来知道不是你打碎的。是你堂姑家的小朋友偷偷进去玩,弄碎了。爸爸也是打完你,隔了好久才知道。当时——爸爸很年轻,要面子,一直没有和你道歉。”

“对不起,小连。”


刑从连不说话,微微偏过头,往右看。

海水与沙滩接壤的部分是浅黄色,越往深处越蓝,最后接近视野极限的部分是比天空还要渺远的颜色。

那蓝并不是电影里那么厚重,相反,带着一年四季经久不衰的夏季的轻盈,一浪接一浪。

空气里湿气很重,他总是想咳,但是咳了很痛,于是就尽力憋着,到实在受不了了再低下头用毯子一角捂住嘴。


“爸爸错了。”刑立元又说,低着头专心按摩。

父子俩谁也没有看谁。


“那次你说——男孩子,最不应该的就是逃避和懦弱,以及没有担当。”哪怕沉默了很久,刑从连也并没有放过这个话题,又也许是因为真的没有什么其他话题。

刑父点点头,手往靠近踝骨处探了一点:“疼了要说,我轻一点。”


沉默再一次洋溢。

刑从连弓着腰咳了一阵,脸颊有些发红,大概是又在发烧。他犹豫了一会儿,突然喊了一声。

“爸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现在还会打我吗。”

……刑父愣了一下。

“其实你打人挺疼的。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,家里那个晾衣杆,你两下打在同一个地方就会出印子。那种紫色的出血点,一小片一小片的。你打完我我第二天去学校就得穿长袖。不过修远比我惨,秦阿姨打他打得更狠,直接拿拖鞋抽。他的印子比我面积大多了。我俩那时候就坐在他家越野车顶上偷偷喝啤酒,说要是再挨一次打,我们就离家出走。”

“结果……”


刑立元笑了,笑完眼圈有些发红,主动问:“和爸爸说说军营里的事吧。训练苦不苦。”

“……还行。”

“都怎么训练呢。”

就……射击、防爆、越野、格斗、演习什么的。特别一点的……狙击、抗压、熬审讯。反正就是变着法折磨你。”

“熬审讯是什么?”

“万一你被俘虏了,敌人要审你你怎么扛。比如……刑讯,或者心理战,要么不给饭吃不给水喝。”

刑父有些心疼,叹了口气:“在部队里病过没有?”

“……忘了。”

“受伤呢?”

“一直挺顺利的。出任务才会受伤。”


天边飞过一只鸟,停在距离他们几米处,在地上叽叽喳喳啄了一阵,然后兴致缺缺地扑棱翅膀离开。

刑从连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“对不起”。

隔了几秒,竟然又重复了一遍。

“对不起。爸。”

男人探寻地抬头,而坐在他面前、离他只有一米多远的人朝他微笑了一下,随即把目光拉远。

“其实你对我也不差。别人有的我都有,别人没有的我也有。从小吃穿不愁,什么都不差。但是我能牢牢记住的,好像只有你对我横眉立目的样子。”

“连我快要死了的时候都是因为怕你打我,所以从那个一片纯白长得像灵堂一样的地方逃回来。”

“……爸。”


“爸。”


“……我想辞职了。”

“队里那边也是。以后也许就交给修远了。”

“我承认我就是在逃避,我就是懦弱,就是没有担当。但是我真的没有力气了。”

“哪怕这些是你最讨厌的,是你觉得最差劲最不负责任的行为。哪怕你从这一刻起就把我赶走。”

“……我真的没有力气了。”

“所有人,爱怎么办怎么办吧。”

“他们是死是活、死在哪里、活的好不好,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。反正我是死是活和他们也没有关系。”

“我知道刑家不出废物。”

“可我就是废物。今天起我宁愿当个废物。你不认我也好,不准我再进家门也罢。随便了。”

“我说了。所有的事所有的人,随便了。”

“我真的……没有力气了。”


说这些话时,刑从连语气淡漠,眼泪却一滴一滴砸下来。他没有表情,只是微微侧头看向远方。

一望无际的海岸线勾勒着自由和禁锢的边界,海上的空气那么干净,浪花的声音那么宁静,即便它哗哗作响。

年轻人叹了口气,就像那些年迈的、讲完了一生的故事的人一样,叹了口气,然后笑了笑,问:“你儿子是这样的人。你儿子竟然是这样的人,是不是很失望。”

“对不起。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了。”


刑立元不敢看他,垂着头用手捂住他的脚,心里疼得像在被凌迟。

他脑海里回环往复,全是那句那个人反复过三次的“我真的没有力气了”。

他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能不说。

可又连沉默都觉得抱歉。他明明没什么可抱歉的,却依然觉得眼下分分秒秒都是煎熬。


“……爸爸没有失望。”很勉强地,中年男人挤出半句,觉得苍白,于是补充:“真的没有。”

却只是更加苍白。

叹了口气,挤出一丝笑,刑立元温柔道:“想休息就休息一阵,没事的。把身体养好才是关键,你还年轻,不能拖着这伤那病的。好不好?”

“……我说不是休息,不是请假。”刑从连扭过头直视他:“我说,我不想干了,我要撂挑子,我想走人了,剩下的人爱怎么办怎么办,地球爆炸了从此都跟我没有关系。你明白吗。”

“你要是愿意养个废物我就在家里啃老,你要是不愿意就把我扫地出门。随便你。”

“你要是想赶我走,可以现在就赶,我不会怪你的。你不用同情我快要病死了。家里的疗养院我不配住,我可以搬走。反正我妈有你,我和林辰随便找个地方生活,也就够了。”

“我觉得我说得够清楚了。你要是没听清……或者不理解,我可以再重复一遍。”


彼此安静了很久。

在这安静里刑立元想了很多,比如这孩子还是那么倔、说话还是那么狠、语气还是那么欠,一点儿余地都不留。

他抬起头,望见刑从连的眸子周围是漂亮的水红色,眼泪明明盈了满眶,却偏偏挂在那里,没落下来。


他叹了口气。

“好。不想干就不干了,和辰辰回家住,爸爸养你。”


刑从连的眼泪于是落下来。


“爸爸养你。你永远是爸爸妈妈的孩子,我怎么会赶你走。”刑立元的眼眶也泛红起来。

那个人坐在那里,瘦得衣服都宽松了不少,脸上额角的伤结了痂,深褐色的。

因为胸前有手术切口,他坐不直,微微弓了点腰。


“……疼吗。”刑父问。

“还行。”大少爷摆出无所谓的笑:“你不要敷衍我,因为我没有在开玩笑。辞职报告我写得动的时候就会爬起来写。反正……大概也经不起第二次摔了。”

“没有。”刑立元把他的两只脚都裹进怀里暖着:“我没有敷衍。爸爸真得会养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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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是说

我不知道哭点在哪里,但我写的时候哭了两次

呜呜呜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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